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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中】叫我小说家

分不清现实梦境小说家宰×莫名其妙成为原型白月光中


2.9w+   代传


【我的人生至此仍是一本不入流的三无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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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抽开了面前的椅子,笑眯眯的坐了下去。


  桌子的对面是个低着头的少年,腕上缠着的绷带一直蔓延到了脖颈上,甚至遮住了半只眼睛。

  那人听到声响不咸不淡的抬头,朝着男人淡淡笑了一下,手撑在桌面上,之间叠成一个金字塔形状,就像是主人公般的姿态看着面前的男人。


  周围是黑色的幕布,他们像是在电影开场时侃侃而谈又各怀鬼胎的主人公,各自占据着城池等待对方的开口。

  只有一盏白色的光掉在他们头顶上,男人身边站着一个漂亮的有着金色头发的女人,她手里捧着一沓苍白的资料,温和的站在他们旁边,像尊洋娃娃。



  最后还是年纪稍长的男人先一步开口。



  “太宰先生,你好。”



  太宰治闻言抬眸看了男人一眼,鸢色漂亮的眼睛像是秋天刚来时的池子,一腔死气沉沉的水,溺死了人般的忧伤。



  “我是mf报社的记者,森鸥外。”


  男人绅士的自我介绍道,“这是我的助理爱丽丝。”


  森鸥外穿着白色的长袍,一旁摄像机上的红光在这片黑暗的领地里闪烁着。

  太宰治转头,轻飘飘的看了一样正在运作的摄像机,像是花了很大的力气一般朝它挤出了一个笑,双手那样自我防卫的动作却没有变。


  “最近您的新小说一经上市就取得了巨大的反响,我们也很荣幸能采访到您。”

  森鸥外将自己的笔记本摊开在桌面上,像每个专业的记者一般对太宰治小说的成就表示祝贺。


  “还请介绍一下您自己吧。”



  太宰治看着森鸥外,鸢色的眼睛里意味不明,接着他缓缓地将自己的视线移向了架在面前的摄影机,黑色的镜头像是深渊一般快要将他完全的吞噬进去。

  他在层层叠叠的镜头之后看见了无数个被拉扯成不同形态的自己。


  太宰治微微张了张唇,被发丝和绷带拦住的眼睛下似乎藏了无限的笑意,那潭死去的湖水居然逢春一般苏醒过来。

  他沉默了一段时间,最后居然扯着嘴角笑了出来。


  “啊啊,贵社就连了解都不愿多了解一下,谈什么采访呢。”


   森鸥外有些无奈却又无可奈何的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却被太宰治打断了。


   他坦然的看向黑漆漆的摄像头,像个孩子一样咧出天真的模样。



  “我叫太宰治,唔——”


  “是位小说家。”




  森鸥外近乎鼓励的希望他继续说下去,而太宰治只是顿在这个不多不少的地方,将主导权又扔回了森鸥外身上。



  “还请介绍一下这本小说吧。”


  森鸥外看着太宰治鸢色漂亮的眼睛笑着说。











1.

  我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不想醒来的人。


  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都在懊悔自己怎么又活过了一天,为什么夜里梦中啃食我的怪物,将我追杀的犯人,还有无止境掉落的深渊没有将我杀死,又或者是地球外的行星为什么没有撞击地球,我和我生存的世界为什么没有毁掉。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需要从床上爬起来,穿上永远不会变的校服,像个傀儡一样搞完洗漱,然后从藏在高高低低楼房之后的路走去那个全是会吃人的怪物的被叫做学校的地方。



  我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抛弃了,是被这对堪称善良的夫妻捡到的。

  他们在开着椿花的雨夜捡到了我,像给小猫小狗一样给我取名津岛修治。

  

  出门前我和父亲说了再见,他用那张带着白色面具的脸朝我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在神的雕像前轻轻念起了颂文。

  我在路上买了一个三明治,我看见带着黑色面具的可恶的资本家给我拿了一个看起来生菜不太新鲜的三明治,还有临近过期的牛奶。

  他假装慈善的朝我笑,我也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在我的世界里,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面具。


  父母面具是白色的,因为他们总是装作慈悲。大多数人的面具是灰色的,生气的时候会变成红色,当他们怀着坏心思又会变成黑色,满怀欲望就是黄色。


  我看不见他们的样子,只知道他们在我的世界里总是扮演反派,面具隐藏掉了那些真正具象又丑陋的脸,把他们幻化成颜色。他们不会对着一个死气沉沉的小鬼发怒,也不会对我藏在头发下的面孔和眼睛感到欲望满身。


  我的世界几乎全是黑灰色。


  他们就像是怪物一样栖息在我的周围,吸食我赖以生存的氧气,把我拉进他们的领地然后将我残杀。




 走到学校门口时带着黑色面具的家伙狠狠的撞了我的肩膀,他似乎是故意的,在那样的大庭广众之下居然只是扬起一个笑,然后没有一点抱歉意味的和我说对不起。

  我只看见他咧开的黑色嘴角,最后只是扯了扯嘴角。


  学校里的小鬼都不喜欢我。

  

  他们在碰上我的时候总是会莫名其妙变成黑色,总是想方设法捉弄我,曾经我也无数次为这样的举动感到烦恼,只是在认识到了人类就是变本加厉的家伙之后便学会了去无视他们。

  他们被我无动于衷的表现激怒,又会变成烧得透亮的红色,最后被我冷水一般的态度浇湿,回归成黑色或灰色。


  父亲和我说要学会融进人群,要学会去认识新的朋友。

  可我看着那些不怀好意的黑色面具,想着他们怎么也不会喜欢上一个看起来就像是湿漉漉的黑色泥沼的家伙,也不会喜欢一个阴蜇无趣的家伙。


  人一旦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就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我知道自己是这个黑色世界里小小的寄生虫,于是只希望那样残忍的大虫不要将我吃掉便好了。



  学校里的课程其实还挺没有意思的,早就看完了的课本干干净净的摆在课桌上,周围的人试图用小纸条砸我的后背,但被我幽幽瞪了一眼,于是又略微害怕的收回了罪恶的手。

  我在课本上画歪七扭八的小人,给它配无趣的台词,自导自演假设这场戏剧的开演。


  好无趣的生活。




  从学校回家需要穿过一条弯弯绕绕的巷子。


  横滨前几年发展的很快,但就像是所有前进的王朝都会有糟粕的地方,被我们成为家的地方就藏在那样的巷子里。

  那里的灯总是不修好,有的时候晚上有社团活动或是各种各样的聚会,之后就要和野猫一起窜过那条巷子。电缆总是高高低低的垂着,我曾经也幻想过伸手去触摸的话会不会触电死去。周围的楼房都是用泥块糊的,又要刷上大块突兀的白漆。巷子里有小卖部,饿的时候就会在那买个快要过期的打折面包,逃课的时候就会去买波子汽水。


  


  今天又不想去上课。

  对于我来说简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那样无趣的课本和埋头苦干的作业,怎么做也没有出路,大部分的普通人都是这样的。


  于是我心安理得的翘掉了下午的课,顶着校门关闭的最后一刻跑了出去,一边踢着石子一边往外走去。

  其实已经有点饿了,虽然父亲也知道我逃课成瘾的坏习惯,却被我无懈可击的成绩打败。

  但他也说了,如果我再逃课就不给我准备晚饭。



  在江边呆到了近乎是黄昏的时候,工作日大家都很忙,没有人愿意花点时间在江边的长椅上坐一坐。我就这么顶着有些刺眼的阳光,躲到树下还没有蝉鸣和我抢位置的阴影下,将从别的地方顺过来的小说往脸上一盖便这么睡过去。

  花很长的时间发呆要比呆在人潮拥挤却无地适从的地方要舒服很多,总归总的也不要让自己也带上那张面具,脱离人群才可以做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真谛。



  居然就这么呆到了黄昏的时候,醒来的时候落下去的太阳光已经将江面淋得破碎,像是烂掉的玻璃在水面上漂浮,或者是廉价的糖纸被折叠成乱七八糟的样子。


  太饿了,所以决定去巷子里的小卖部吃个饭团,那样廉价的口感虽然让人作呕但对于我来说只要是填饱了胃这个器官就足够了,至于讲究什么的,似乎是痴人说梦。



 便利店的门感受到人的进入就会像家养的小动物一样发出近似于欢迎的声音,昏沉的玻璃门在这样的黄昏被缓缓推开,货架是不会讲话的尸体,零碎的食品被捏碎放在它的骨架之上。


  就是这样一个我觉得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黄昏,像往常一样翘掉的课和填饱肚子而最近的便利店,却让我看见了一个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人。



  那头赭色的头发就像是昏黄赐给他的,发尾刚到锁骨,随意的垂在了白皙的脖颈处,外面的夕阳趁虚而入,踩在我的脚下却晃进了玻璃门,落到了他的发尾。

  那家伙似乎是听见了机械欢迎光临无趣的声音,下意识抬头看向我。


  于是我撞进了一片澎湃的大海里。



  我无法形容看见他时带给我如何的惊讶,他的脸上没有黑灰色的面具,而是像橱窗里的娃娃一样有精致的面孔,那双蓝色的眼睛就像是被嵌在深海里的碎钻。

  我在神的府邸里长居,却从不知神的长相。


  如今他面具碎掉,让我看到了神的样子,自然也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人臣服在他的脚下。




  许是我盯着他的眼神像是看见了怪物,又或是那样直白不保留的目光把这样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给吓到了,他嘴角扯了扯,最终还是犹豫开口问道——


  “你好?”


  我回过神来,朝他悻悻一笑,想装作若无其事地拿走摆在最近货架上最廉价的面包,却在货架前拐了一个步子,拿起了乌冬面和蟹棒走到了他的面前。


  “请为我加热一下。”


  我装作平常的和他说,他为我结了账转身将速食的乌冬面扔进微波炉里。

  已经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了,平日里练成了面相上不动喜怒的模样,此时此刻却像是冰层要裂开一个大缝,内心不断的咆哮甚至是激动,双手藏在口袋里已经颤抖着握成了一个拳。


  这是我这样人生中,见过的第一个没有带着面具的家伙。



  我们沉默的隔着一个收银台,他盯着微微泛红的微波炉发呆,乌冬面在红色的灯光下随着托盘旋转,而我的目光被他发顶旋转的光晕吸引着。



  【叮】



  微波炉暂停的声音像是把我们拖回现实世界的游戏音,他慌慌张张的将滚烫的乌冬面递到我手里,还有刚刚顺带加热的蟹棒,一齐交到了我的手中。

  我微微抬头向店内巨大的玻璃窗处努了努嘴。


  “麻烦将它送到那。”

  说罢我便先一步走去。


  玻璃窗上贴着各种各样的广告,太阳已经快要沉下去了,今天天气好得不得了,时钟已经到了平日断黑的时候,此时此刻却还亮着些橙黄色的光。


  他似乎习惯性不耐烦,却还是啧了一声之后顺从的递到了我身前的桌子上。


  我没有说谢谢,他转身便准备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我机械的扒着可降解碗中被热得有些过分的乌冬面,廉价的酱汁毕竟是比不上正经餐馆中黏人的口感,我虽最爱蟹肉,但这蟹棒似乎与我预想中的味道相去甚远。

  但我毕竟不是来享受美食的,吃饭不过是我维持身体机能的本能,至于品出美味什么的,要交给更热爱这件事情的人了。


  我的目光一直黏在他身上,以至于一顿五分钟能解决完的晚餐我硬生生熬到了天完全黑下去。

  他似乎也不在乎我在这里耗多长时间,只是回到自己的岗位安静的玩着手机,有人来时便应付一下为他们结账。

  可来来往往的所有人都带着灰色的面具,他们站在煞白的顶灯下,像是梦里面的鬼怪围着唯一有颜色的少年,那人温和又疏离的站在人群之外,又像是众鬼之王。


  我为我有些可笑的联想笑出了声,脑子里竟然构想了一个少年误入阴曹地府却被鬼王无意搭救的故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有着蓝色眼睛赭色头发的家伙,确实搭救了我无聊的人生。



  离开之前我从他面前擦过,他似乎沉浸在手机里,只是机械的像是门口低级的机器一样和我说【欢迎下次光临】。


  我却偏偏顿在了原地,偏头看向他。


  “以前没见过你。”


  他愣了一下神,从手机中把视线拔了出来,看着我眨了眨眼睛,像是海面翻涌了一般。


  “我这段时间才来的。”他给了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也不再多问,笑了一下说下次见。

  余光瞥到他不明所以的眼神,竟然生出一种名为有趣的情绪。



  



2.

  在遇上了便利店那个漂亮的不像是这个世界的家伙之后我便更没有了继续在学校这样虚伪的地方呆下去的欲望。

  那样带着面具的伪善的家伙,埋头在自以为能成功的书本里就能通向不一样的人生了。

  事实上,要是有这种看毫无意义的课本的时间不如多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以至于可以认识到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在我连续翘了一个星期的课,并且每天都去那家伙打工的便利店里买饭团或者是乌冬面,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之后,那个有着大海一样眼睛的家伙终于是在将那碗已经让我吃腻了的乌冬面放到我面前时第一次向我发出了好奇的发问。



  “喂,你这家伙,怎么不去上学?”



  他站着看着我,我就坐在他身影投下的阴影里抬头看向他。

  他只是蹙着眉,眼睛里似乎有些好奇或是另外的情绪,我就像是用温水煮青蛙一般终于得到了他的一丝靠近。


  “因为不想去。”


  我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他的话头,像是要与他对弈一般占据了一方。


  “啊?”

  他不解地发出一个单音,

  “为什么会不想去呢,那不是个很好的地方吗?”


  他的目光太认真了,仿佛在他心里学校就是个可以改变命运的乐园。

  事实上我只在那感受到了人生最无聊的旅程,以及看见了很多无法理解的人,他们就像是阴暗角落里以玩弄别人为乐的害虫,总是一窝蜂的来,被火烧死才会知道害怕。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我笑眯眯的看着他。


  事实上我笑的次数屈指可数,既不愿意像某些丑角一样讨好别人,也不愿意去和人群中看他们笑而笑。



  “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蓝色眼睛的家伙咬着自己的手指,我在他总是漫不经心的脸上看出了一丝茫然。


  “啊——”

  我轻轻应了一声,拖长了语调,


  “对于我来说,那不是个好地方,所以我不去了。”


  我笑着解答了这个问题。


  他就像是下雨天被人捡到的流浪猫,看起来漂亮又凶狠,事实上你需要一步步地教它融入这个世界。


  哦,不对——

  是如何融入我的世界。



  “你没去学校吗?”

  我掌握了话语权,反问他。


  “没去,我从孤儿院逃出来的。”

  他倒是坦然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门前的电子铃又响了,进来的人带着灰色的面具,拿走了一个饭团。

  蓝色眼睛的家伙面无表情的为他结账,然后又窝在前台扒拉着自己的手机。



  我看了他一眼,他似乎也没有继续和我搭话的兴趣,就像个被动触发的机器,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会进行语音指令。

  我认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慢吞吞的将碗中的乌冬面吞进了肚子里,出便利店的时候他又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真的很像大海,只是还不够澎湃,总是淡淡的,倒像了初春还没泄洪的湖泊。


  【欢迎下次光临】

  

  他收回了目光,嘴唇动了动。



  我本想直接离开的,反正见面的次数还多,不急着这一时。

  结果他这句不咸不淡的话倒是让我愣了神,我莫名就觉得,如果今天无法知道他的名字,如果无法将我们之间强行的缘分拉的更近,我们似乎再也没有可能相见了。



  于是我顿在了便利店的门口,兀地转头看向他。


  大抵是我的动作幅度有些大,他的目光随着我的动作竟然到了我的身上。

  我看见了那双蓝色的眼睛迷茫却又平静的,像是沉静的大海,又或者是只有几朵云飘过的天空,总之我想去那样的世界里将他搅乱才好。


  他目光问我还有什么事。


  我只是转身,直直地看向他。

  这段日子里我总是像偷窥一般注视着他,总觉得他像是我荒芜灵魂深处衍生出来的神,靠得太近就像是会将他玷污一般。

  


  “方便知道你的名字吗?”


  我尽力扮演出无所谓的样子,心情和第一天遇见他几乎无差,面相上只是淡笑着,手掌却已经拽出了汗渍。


  他歪头看着我,毫无防备。



  【中原中也】



  他说。



  我的耳朵收下了这个名字,甚至连心脏,每一寸皮肤,或者是藏在最下面的骨骼都接收到了这个名字,它像是刚摘下来的新茶,泡在水里,我不得要领的喝了一口,茶叶在我的口中不断咀嚼,变成了碎渣,却品出了一股山椿的香味。



  【好】


  我自己悄悄地在心里说,然后推门走了出去,吃了一口混着山椿的风味。








3.

  不出我所料的是,我在预知苦难上总是有意外的能力。


  其实算不上是所谓的苦难,只是我一个人的痛苦罢了。



  踩着点回家时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平日里养父母对我虽然是和善感觉不像今天这般红光满面, 像是要宣布什么重大的消息,他们白色的面具上的笑容那样温和,却令我觉得僵硬。

  我迷迷糊糊的被他们拉到了桌子旁边,桌上摆着算得上丰盛的晚饭,就连他们曾经警告过我的再翘课就断绝我晚饭资格这样的诺言都被遗忘了。

  这样过于盛大的气氛在我眼里居然变成了警铃。



  “津岛。”


  是我的父亲先一步开口说道。

  我明知道他们要跟我宣布的消息近似于给我宣判的死刑,却还是装作懵懵懂懂的样子看向他。


  “有什么好消息吗?”

  我接过了他的话头,这时他倒是有些手足无措了,一下子摸了摸头发,一下子又摸了摸鼻尖,我看不见面具后面的脸,却知道他此刻一定是紧张却又幸福的,最后目光转向了我的母亲,两人不好意思的相对笑着。



  “你要当哥哥了!”


  最后还是母亲和我说道,她笑眯眯的,面具也是白色的,顺手将面前的蟹肉夹到了我的碗里。



  哥哥。


  这个词对于我来说太过于陌生了。


  我盯着母亲宽松睡裙下好像还没有显山露水的肚子,那层皮肉之下藏着一个还没有成型的生命,他以胚胎一样的形态沉睡在温热的子宫里,我这时才发现原来母亲小腹已经微微隆起了,那个还未出生的生命已经开始耀武扬威的宣告着自己的主权。

  我对于养父母的爱从来是无所谓的,他们在春天的雨夜捡到我,又因为无法生育将我收为养子,而我始终都扮演着那个养不亲的白眼狼,总是将距离控制在不温不火的范围内。而此时他们却说他们肚子里的生命是因为我身上的福运带来的,我是他们的福星。


  我盯着那层皮肉实在是想要看出什么。

  平日里对他们拼尽全力的爱反响平平,此时却想要任性一回好不让那个家伙抢走我为数不多的爱。


  或许是我的目光过于直接,又或者是我把藏的很好的狠厉这一情绪写在了脸上,我居然看到了他们面具上称得上慌乱的情绪,父亲更是直接挡在了母亲的身前,隔绝了我的视线。



  “津岛不高兴吗?”

  他问我。



  我抬起头,假意愣神。


  最后扬了一个乖巧得有些过头的微笑。



  “不是的,我很开心。”






  没有说服力的话头他们当然没信,夜半还能听见卧室里没关的灯和传来的窃窃私语。

  我翻身却睁着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



  第二天干脆连上午的课都没去上了,父亲的电话打来,我只是看了一眼手机却也没去理。

  我不算恨那个还没有出生的生命,毕竟这些呆在津岛家的日子说得上是我偷来的,于是为了表现我对那个未成型的弟弟的喜爱,我特意逃了课去商场里给他挑了一个娃娃。

  当然这只是我逃课的说辞,说到底我只花了半个小时毫不在意的挑选了一个,而剩下的近乎一天的时间我都泡在中也打工的地方。


  

  他对我的造访总是表示无奈,却也不像之前那样爱搭不理了,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我说得上是摆设的书包,略微有些担忧的开口说道——


  “你怎么连上午的课都不去上了?”


  “啊啊,中也就是喜欢白操心。”

  我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那里已经成为了我的专属座位,这时正好人少他也没事干,于是趴到了我旁边的位置上撑着下巴看着我。


  “我可不像中也一样蠢哦,就算是不上课也可以考到好成绩的。”


  这倒是实话,所以就算是连着一周不去上课,也只能收到家里一句不咸不淡的点评,而老师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们都只当我叛逆到了年纪,又仗着自己聪明所以才光顾学校的次数屈指可数。

  可事实上我是讨厌那些对着我变脸的家伙,他们黑色的面具就像是个无底洞,在我的底线之内总是无止境的捉弄和讨厌我。

  幸好我也不是吃素任人摆布的傻瓜,于是我用更加恶劣却更加高明的手段还击了回去。



  中也啧了一声,冲着我翻了个白眼。



  这个时间段依旧没有来人,我们坐着的位置能看见外面的马路,藏在巷子里,对面是粉饰了格格不入白水泥的黑墙,广告贴在玻璃门上,我要透过乱七八糟的缝隙才能看见微微透出来的阳光。

  中也坐在了我的旁边,瞄到了我放在书包旁的娃娃。



  “你不会还要抱着睡觉吧?”

  他装作夸张的笑我,而我只是面无表情的否定了他幼稚的猜想。


  “送给我弟弟的。”


  他又不可思议了,“你还有这样的善心给你的弟弟送礼物?”


  确实是这样,普通家庭里哥哥给弟弟送礼物这样稀疏平常的事情放在我的身上确实应该用一个不可思议的善心,或许在中也眼里我就是连路过的狗都要踩上一脚的坏家伙。



  “为了表达一下自己对他不算太多的欢迎罢了,顺便维持一下和善的假面,以至于今后的生活不会太难过。”



  面对中也我似乎没有说谎的必要,总的来说他是我世界之外另一个特别的存在,我为他单独划分了一个属于他的世界。

  他和我生命中的其他人都算得上陌生人,而只是和我产生了共鸣,成为了我灵魂和世界连接的证据。


  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大概是觉得这样的话应当是我能说出来的。


  换做是其他人早就开始谴责我的冷漠和绝情了,居然把养育自己这么久的恩人说成是关系这样淡的陌生人,仅仅只是为了完成一个表面功夫,这样的家伙真是该死。

  

  但中也只是点点头,窗外的空中飞机划过,在青葱得像是要死去的湖水一般的天上留下深深的划痕,拖着白色的血迹。

  比起人与人之间可憎的关系和该死的缘分,他似乎对飞机的痕迹更加感兴趣。



  “对了。”


  他突然开口,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他对我没有恶意,他没有那层可笑的面具,我可以真切的看到他脸上细小的绒毛,铺了一层淡淡的阳光,那双海一样蓝色的眼睛轻微的颤动着,瞳仁里竟然开出了这个春天尾声时快要凋落的红色椿花,那头赭色的头发更加过分了,像是铺着银杏的黄金大道,赤黄到毫不留情的要往每一个看向他的人的目光里闯去。

  过分嚣张的漂亮是我对中也最好的形容。



  我下意识要脱口而出的津岛修治在看到那个摆在我书包旁的娃娃时戛然。


  他的存在似乎是在嘲笑我在津岛家偷了这么多年的身份。


  在我没有被收养之前,我或许应该存在另外一个名字。

  而那个名字才应该是真正的我。



  于是在我沉默的短短两秒里面,我似乎找到了自己真正的身份,这样的认知让我不得不兴起,甚至连血液的流通都快了几分一般。



  【太宰治】


  我叫太宰治。







4.

  娃娃带回去之后我收获了父母惊喜的微笑,他们善良的让我觉得可笑,仅仅是一个不算值钱并且没有倾注我任何情感的娃娃,他们却觉得只是我表示友好的最好物证。


  接下来的几个月他们忙着置办新生命出生时的东西,甚至是将我拽去商场,举着各式各样的婴儿用品,让我在相差无异的婴儿服中选出最好看的。

  而当我发现这样的事情可以讨好他们之后,我便热衷于给那个所谓的弟弟买小孩子的玩具。

  他们将这些摆在婴儿床边,又像是阎王门前的罗刹。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母亲的肚子已经可以看出端倪了。

  装着生命的皮肉就是这样的伟大,哪怕是血管都清晰可见,下一秒似乎就要像皮球一样炸开的肚皮,她却总是怀着那样温和的笑意抚摸着滚烫的皮肤,又总是坐在沙发上喃喃,把所有的故事都讲给那个没有智商的胚胎听。

  时不时还要我靠近同他说话。


  父亲倒是积极,跑到母亲身前一只耳朵趴在她肚皮上,那样温和的喊着宝宝的画面却让我极其的不适。

  过分的温情把我当成了局外人,我一边要配合他们的神情继续扮演这场好戏,一边却又要对自己本能的讨好感到无比的厌恶。



  在这个生命即将出生的日子里,我总是在幻想他出生后皱着的,像猴子一样丑陋的脸,却又在一出生就带上对我满怀恶意的黑色面具,在我的世界里横冲直撞,喧宾夺主一般嘲笑着我可笑的,对这个所谓家庭的贪恋。

  这样的想法一旦萌芽就像是洪水来时汹涌的浪潮一般吞噬着我,每当看到父亲趴在母亲的肚皮上温柔的喊着未出生孩子的时候,我总是感到浑身战栗以至于快要窒息过去了。



  而那样的情景让我产生了对他人无尽的恶意,我也戴上了黑色的面具,比起学校里只能说是小打小闹的玩笑,我的恶意似乎更加能吞噬掉周围的人。


  在我面无表情的将推搡我的同学推下长长的楼梯,他像是被砍掉了腿的牲畜一般滚下楼梯,骨骼磕着坚硬的石板滚落到地,还伴随着难听的尖叫和哭泣时,周围的同学全部愣住了神,他们就像是被吓到了一般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甚至忘了去搀扶一下滚落在地,满头是血的家伙。


  我第一次看见蓝色的面具。


  在他满头是血的脸上。



  那样的蓝色闪着令人反胃的精光,像是被淹死了很久的尸体呈现出的死气沉沉的蓝色,我就会不合时宜的想到中也那双漂亮的活动的眼睛。

  他战栗的看着我,哭声卡在喉口。


  周围似乎还有人要来指责我,或者是要将我问罪般。


  而我看着他跌坐在地上狼狈的模样,莫名的心情大好——


  以至于我爽快的笑出了声。



  在我这么长,昏暗的人生中,除了在见到中也的那一刻爆发过这样能够称之为喜悦的心情,如此放肆的笑声大概也只有今天。


  我夸张的笑声似乎是震慑了还想来指责我的人,我在他们面具下的眼睛里看到了参观一个疯子的神情,而我只是拍手叫好,周围却出现了更多蓝色的面孔。


  于是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有人以施虐为乐了。

  那一刻我竟然希望敲碎周围每一个人的头骨,我想要混在血肉和喷涌的脑浆里,看见我摇摇欲坠的,前来谴责我并叱令我不得超生的神。



  最后的结果是我受了老师的批评。

  我说我过分嚣张了,只是被推搡了一下,却要用这样恶劣的行为伤害同学。

  那个满脑袋都是绷带的家伙还在哭哭啼啼,我面相上还带了点笑,这样更加激怒了老师。


  她罚我回家写检讨,并明天让我的父母过来一趟,或许他们是时候该讨论一下有关我的教育问题了。

  我漫不经心的接受了这样的惩罚。




  回家的路上不仅要经过弯弯绕绕的巷子,还有一条不知道发源地在哪里的河。


  夏末的时候太阳很黄很昏沉,江面流动的样子竟然也像是一滩死水,明明已经尽力去淋漓的波光到我眼里却也不过是刻意的要去给它增添些不值得的美。


  这世界上的水都像是死水一般沉默的让人窒息了。


我站定到了河岸边。

  夏天还是好热,哪怕是尾声都是那样闷热,蝉鸣还没有死在这个季节,身后过去的汽车掀起来的风也不过是一口沙砾的热气。河岸边野草疯长旺盛,石子像是锋利的刀片刮着我的鞋底,江面上流过来一些腥臭的风,正好进了我的鼻腔。


  反应过来之后我就已经站在江面旁了,卷过来的黑色的水淹掉了我的裤腿,鞋子完完全全泡在那样的水里,周围的野草刮着我的手臂。

  它们好像都在邀请我入水,去沉在水底见识到新的生命。


  我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往水中走,像是在河的中央藏着我一生未解的对自己无尽的疑惑,又或者是什么新世界的大门。

  总之往水里走吧,它会慢慢漫过我的胸腔,在我的喉口处拍打,吞噬掉我最后一点氧气,在我双脚失控的那刻灌进我的鼻腔,关上我看见太阳的眼睛。

  金黄的光只是在我的眼睫处像是黄色的椿花花蕊一般一闪而过,河底有属于我的秘密。




  就在那一刻,在我觉得我已经沉到了水底,我将要化作一堆白骨再向世界招手的时候,我突然听见岸上的一个声音,大声的喊我。



  【太宰!!】



  周围猛地掀起无数飞溅的水花,嘈杂的,把我完美无声的自杀搅得一团乱。

  好像还在那样的混乱中听见了尖叫,汽车刹车,鸣笛,或者是自行车撞到在地上,来人匆匆忙忙的脚步踩乱了野草,身边的人使劲的扑腾着水花妄图抓住我的手。


  我微微睁开眼睛——


  又看见了那抹赭色的,像是撒了阳光之后的土壤一般金亮到晃眼的漂亮头发。

  还有蓝到发亮,瞳孔中水花飞溅的眼球。




  

  我是被中也拖上岸的。


  他蓝色的眼睛里蕴瞒了愠怒,皱起来的眉间就像是要翻覆的大海。

  他死死的盯着我,周围站了好多人,但他们都只是站在沸腾的野草之后,连湿漉漉的泥泞都不曾沾到鞋底。

  而中也跌坐在河边,河水浸湿了他白色宽大的T恤,湿漉漉的发丝变成了会融化的太阳,腿被肮脏的泥巴覆盖着,就像是无意间落水的小狗,叼着一片名为【太宰治】的烂叶子挣扎着游回了岸上。



  他抬手似乎是要扇我一个巴掌,却咬着唇颤抖了很久。

  我不敢去猜测他无声的颤抖,只当是太阳落山以后温度降低,他浑身湿透的生理反应。


  但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最后那一巴掌也没有落到我的脸上,只是像是泄气了一般垂到了地上,最后咬牙切齿的说我——


  【混蛋】



  我不敢骗自己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湿了。



  我最后被警车送回了家,养父母慌慌张张的跑出来接我,用一床被晒得干净温和的毯子将我包裹住,养母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小声的啜泣着,养父则跑到一边吸完了一支烟。


  至于白日里我要承担的那些批评,似乎都被抵消了。



  而中也并没有和我一起回来。

  他放下了他的拳头之后只是沉默的站起了身,背对着我,往没有野草的河岸边走去了。


  我看见他被打湿的头发,像是太阳上掉了一粒月亮,发白的水珠让人无端的疼痛,还有他脚底沾着的泥,一点一点拖向岸边。


  那一刻我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害怕,只是在想中也似乎又要不理我了。









5.

  果然被我这么一闹,老师把我的处罚免去了,养父母跑到学校问我情况的时候她突然含含糊糊说不清楚了,只说同学之间可能有矛盾吧,只是没想到我反应会这么大。


  他们沉着脸回来的。


  “津岛,有人欺负你了吗?”


  被中也叫太宰叫得太久,我差点忘了在这个世界里原本得名讳了。


  我沉默着不说话,就像是以一种过于柔弱的姿态默认了这样的事情的发生。


  父亲又去吸了一口烟,回来时问我我怎么想。



  “我不想去学校了。”


  我这么回答他。


  去不去学校对于我的影响并不算太大,若是要去学校我也会选择无止境的逃课,那些过于简单以至于幼稚的课本内容我本就厌倦。

  大概是养父母也了解这一点,他们只是简短的思考了一会,便同意了这件事。


  于是我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在中也的便利店坐上一天了。


  不过更加头疼的是,我该怎么和他解释。




  于是我又准时准点的蹲在了中也打工的便利店门口。

  

  中也在看见我的时候却不说话了。

  我看见他漂亮的嘴唇轻轻抿了一下,然后装作不认识我一样生疏的问我需要些什么。有一种养好的小猫因为我抢走了它的小鱼干而变得翻脸不认人的感觉。


 于是我像第一天看见他时,那样尽量温和的朝他笑,要来了速食的乌冬面和蟹棒,请他帮忙加热,而自己回到了那扇玻璃窗前。



  中也有些不耐烦的将东西放到了我的旁边,抬头看了一眼窗户外面的风景。

  已经是夏天的末尾,空气变凉的迹象却不明显,倒是长在路边的树先一步黄了起来,名为时间的风一吹就会往地上掉。天依旧是蓝的有些透彻的样子,只是没有飞机留下的痕迹。


  他没有说话,我手边的乌冬面冒着并不算好闻的味道,气味像丝带一样将我们缠在一起了。



  我一连着三四天没有去学校,每天都会带着不同的书往中也那跑。


  前两天的时候他还能装作无所谓的对我熟视无睹,到了第三天终于开始忍耐不住了。



  “你这家伙,不会真的被学校开除了吧。”


  他不再将乌冬面递到我手上,因为发现了我其实并不爱吃这样的东西,于是只是给我递了一瓶白桃味的汽水。


  “没有哦。”


  我淡淡的将手上的书翻到了另一页,纸页的边缘就像是被揉软的刀锋,划过我指腹的时候带着微微不明显的疼痛。


  “只是怕我出事,于是不让我去学校了。”



  “有人欺负你吗?”


  他拉开了我旁边的椅子,歪着头问我。



  我本来想回答他是的。

  可是他的眼睛那样眨着,就像是现在窗外干燥的天空,又或者是大海,反正那样漂亮却又广阔的蓝色,一点都不像他们蓝色的面具。

  我又想起河岸边他最终没有挥出去的拳头和湿漉漉的发丝。

  这个认识不到几个月的家伙在担心我。


  于是我话锋一转,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没有哦,中也想多了。”


  “那为什么呢?”

  他总是有很多问题,而我却无法告诉他一个清晰的答案。


  一定要说起来的话——



  “大概是我生来就丧失了做人的资格,无比的厌恶着这个世界吧。”




  霎时间我们都没有人讲话了。


  店门前的玻璃门被窗外的风吹得微微动了一下,店内的空调嗡嗡作响,外面的树叶在动,衔着没事干的人路过我们,却没有将视线投向藏在小广告后面,无话可说的我们。

  书页被风吹得乱七八糟,我忘记了自己看到的页码,也只能随它像是奔腾的野马一般往前跑去了。


  他的视线已经不在我的身上了,反倒是看向了我的书。

  其实是随便从家里拿出来的一本,表面上我在兢兢业业的研究书里的内容,实际上我满脑子都是各种各样荒诞得有些过分的故事。



  “太宰。”


  他又喊我的名字了。

  大概是因为这是我特意为他取的名字,是只有我们俩个知道的秘密,又或许是他含含糊糊的嗓音咬着我名字的音节过于缱绻,以至于我每每听到都像是被春天藏在花里的小虫咬了一口,刺得全身的皮肤都酥痒了起来。


  我把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他却咬着唇似乎是思考了很久。



  “要不去写小说吧。”



  他这么和我说道,认真的给出我意见。


  在那一刻我突然在想,为什么是我呢,又为什么一定要用小说这样的形式表达自己呢,为什么他觉得写小说这样的东西来缓解我身上长久的痛苦呢。


  那一瞬间我堪称为疑问的想法铺天盖地的卷来差点要将我淹死了,却还是在最后一刻抓住了一丝名为理智的稻草,以至于我没有将刚刚打开的白桃汽水碰翻在地上,没有在中也面前过于失态。


  “为什么呢?”


  我扯出一个笑看向他。


  他也在看着我。


  那一瞬间我不可否认的慌了神。

  就像是我挂在脸上的面具,被他敲碎了一般,他似乎用他那双蓝色的眼睛看穿了我藏在背后的心思,龌龊的,阴暗的,悲悯的,所有所有,构成【太宰治】的每一颗思想粒子。



  “因为那里面是你的世界。”



  他嘴唇在动,我却快要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你说是吧,太宰。”

  






6.

  无可否认的是,我的人生到此为止都像是一本不入流的三无小说。


  那样没有颜色的,甚至是连介绍都少得可怜的作品其实就是我寡淡的人生,要说有人愿意为它填上序言的话,那一定是中也了。

  只是他的出现有些过于像是机缘巧合,以至于我经常在夜里怀疑,他的存在是真实的吗,还是说只是因为我过分的渴望被爱,被关注,那样饮鸠止渴一般荒诞不成熟的想法孕育了一个名为【中原中也】的生命体来给我短暂的救赎。

 那个像是橘子海一样耀眼的家伙对于我来说就像是几近昏厥的人走在沙漠里,在以为世界就是这样满是沙砾的存在时,突然看见了大海。


  我甚至会想,会不会我早就在那个昏黄的下午掉进了河里,其实并没有一个叫做中原中也的家伙将我拖上岸,而他的存在只是我濒死时的幻想。



  而事实是,我并没有逃脱那样的现实。


  母亲的肚子仍在一天天变大,里面的生命撑着她脆弱的血管像是气球一样膨胀着,而她的行动也渐渐不便,走起路来总是摇摇晃晃。


  父亲说他大概会在来年的初春诞生。



  当时我就定下了,那就在来年春天去死吧。


  


  最后我听从了中也的意见,开始写小说了。


  刚开始总是有些不得要领,又苦于无人交流,于是拿着自己写了好几天的草稿去找中也。


  他倒是对这样不着章法的草稿饶有兴趣,没人的时候就拿着草稿跑到我的旁边问我后面的故事。



  其实我只是写了个很简短的故事,大概是少年失足落水,就在自己以为快要溺死的时候却被住在水下城的女孩救下了。

  女孩有双漂亮的蓝色眼睛,就像是电视上放映过的价值百亿的珠宝。

  女孩想把少年送回岸上,那时他却神使鬼差的对女孩说——


  【留下我吧】




  “然后呢?”

  中也看到后面问我。


  “然后他们就一起生活在水下城了,水下城里住的都是一只眼睛的鱼或是长了脚的章鱼,很少有化成了人型的。”

  我看着中也对我的故事露出的堪称好奇的表情感到不可思议,事实上很少有人会对我表示感兴趣,我不过是一个空洞乏味的躯壳。


  “他们会相爱吗?”

  中也歪着头问我。


  我突然就陷进了这个问题里。


  故事里水下城的少女那双蓝色的眼睛仿佛与中也的眼睛重合起来,而那个溺水的家伙好像就是我一般。


  他们会相爱吗。

 

  我一直觉得这是人类无解的命题,毕竟人类不像是动物,若是为了繁衍撅起屁股就可以了,但偏偏我们这样高智商的家伙要用爱情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一段再危险不过的感情,以掩盖藏在爱情下的本意。

  虽然鄙视这样的用意,却无可厚非的思考起来他们是否会相爱这件事。


  

  中也见我沉默,倒也没再揪着问,或许他对爱情的定义也很浅薄,只是读了几本现在流行的男女小说便认为他们之间就会存在爱情了。


  而我对爱情的思考却不止这样的肤浅。

  那样捆绑着两个人一生的感情,应该用一本长篇小说来说明,而不是我这三脚猫功夫的短短几句。



  有人来便利店买东西,门前的自动感应器死气沉沉的说【欢迎光临】。

  中也站起身来走到了前台问那人需要些什么。

  我看见他的手在前台的货架上拿走了一包香烟,然后在裤子口袋里掏了一把零钱放到了中也手里。又是一阵推门声,男人痛痛快快的走了。

  我隔着乱七八糟的小广告,看见男人蹲在店前的坎上点燃了火机,将刚买的烟随便拆开,最后留了一嘴烟味在窗外的空气里。



  “那你继续写吧,写完了要给我看。”


  中也撑着下巴在前台看着我,眼睛都不眨。



  “为了这本未完成的小说和我这个忠实的读者,”


  “请活到完结的那一天吧。”



  被他看穿了。


  我当时只有这个念头。







7.

  这不过对于一个寻过一次死的人来说,要活到某个年月听起来有些太不符合实际了。


  躲着养父母和中也偷偷自杀过,但总是在小刀割破手或者是脖子挂上绳的那一刻会想到中也说的算是为了他活到那一天时,我总是对死犹豫起来。

 把最后还是悻悻放弃,心里骂着都怪中也。



 小说还在写,写到少年和女孩在水底的故事,最后还是会想到中也说他们会相爱的吧,于是只好加了一段表达少年对女孩的喜慕之情。

  写完之后忍不住抱怨中也出的坏主意,但放在笔想起来却发现,他们相爱的剧情从一开始我就是认可的吧。

  

  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也同样认为这样悲惨的男孩就应该爱上这个救了他的女孩。


  就好像——中也也救过我。


  接着我却猛的捂住脸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真是该死的——喜欢。




  天气从秋天转到了冬天,母亲的肚子已经快要被撑破了一般肿胀了。

  我总是很害怕那样的肚皮,一点都不柔软漂亮,生下孩子之后会留下深深的疤痕和不可磨灭的沟壑,可母亲总是带着和蔼的笑抚摸着自己丑陋的肚皮。


  她说能赋予一个生命的人是美丽伟大的,这些疤痕都是她美丽的印记。


  我打了一个寒颤。




  冬天时母亲总是肚子不舒服,去医院查发现可能有早产的迹象,那个说要在初春才来的家伙已经要迫不及待的冲到我的面前宣示主权了。

  

  父亲很焦急的把母亲送去了医院,在离开前他们忧心忡忡的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询问我是否愿意跟他们一起去医院。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说我会照顾我自己的,放心好了。


  于是他们顶着风雪和我逐渐冷下的目光关上了房间的门。

  我站在原地呆了很久,直到听见楼下汽车发动的声响和前灯照亮的下雪的夜路才回过神来。

  

  回房间捧着自己的小说看了很久,目光停留在少年对女孩说【或许我们可以尝试相爱】的句子上,最后竟然对自己笔下幸福的人生出一丝无端的厌恶。


  可是从一开始我就不愿意写幸福的人生,都是中也那个家伙,一定要改变剧情,甚至还指手画脚的擅自改变了我的人生。


  我愤愤的合上笔记本,看着漫天的大雪没由的觉得冷,明明壁炉和暖气把屋子烧的亮堂,我却还是觉得被寒气裹挟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从我的窗口往外看,要是天气好或是夜深的时候可以看到巷子处中也打工的便利店。此时已经是深夜,并且是下着雪的冬天,明明能见度已经被大雪给淹没了,我却看见了那间便利店里冒着的小小的灯光,那一刻就像是一只濒死的飞蛾无意间在极夜里看见了一抹快要消散的灯光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扑上去,就算是会烧成灰烬也想去探取那一刹那的灼烧感。


  我有种莫名的直觉,中也在那里,并且那里会成为我的归宿。



  于是我想也没想地往外跑去了,甚至连外套都没有拿上,只顾着往属于我的火光处冲。



  推开便利店大门时中也好像在前台假寐。

  他好像为了活下去病急乱投医,只要有工作给他便什么都可以干了,于是便利店就多了他这个廉价的长期劳动力。

  

  或许是我推门的声音太大,他被我吓了一跳,模模糊糊看见了是我张口就要骂,却在把眼睛完全睁开之后又骂不出了。



  “太宰……”


  他欲言又止的看着我。


 “你终于被赶出家门了?”



  也不能怪他这么说,实在是我太过狼狈。

  连外套都没有拿,随便穿的鞋,下雪天雪虽然不像雨一样落到身上就变成大大小小的痕迹,却会慢慢在你肩头融化,一点一点刺进骨髓一般冰冷。便利店暖气开的足,于是它们这些沾在我头上的雪花欺软怕硬全部变成了水一点一点滴在我面前。



  我抬起头,尽量装作无辜的朝他笑了一下。


  “嗯。”



  “所以中也,带我走吧。”

  

  就像故事里女孩带走少年一样,把我带去你水下的世界吧。



  说完我还特别应景的打了一喷嚏,吓得中也一激灵,赶紧跑到后面临时休息的小房间拿了一床薄毯子扔到了我身上。


  “啧。”

  他不耐烦的看表,“我还要值半个小时班才能下班,你在这等我一会。”


  我从善如流,先是暗讽中也工作真是辛苦啊,接着乖乖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裹着一床水汽慢慢闭着眼睛休憩一会。



  没想到就是这半个小时我居然做了个不错的梦。


  直到中也气呼呼的把我拍起来。

  他脱掉了便利店分配的工作服,套上了黑色的羽绒服。本就不是特别拔尖的个子淹在廉价的衣服里,整个人像是被埋在温床里。


  “跟我走吗?”

  他歪着头问我。


  我点点头,把毯子还给他,他却嫌我穿得太少,让我以这种滑稽的样子裹着毯子同他回家。

  只能庆幸是在午夜,街上没有了闲人,只是有雪零落。

  他站在我旁边似乎是想为我打伞,只可惜我们之间确实差了点海拔,最后还是我接过了伞盖在我们的头上。

  其实有的时候会出来很恶劣的想法,希望把伞扔掉,雪就会落到我们的头上,把他夸张耀眼的赭色头发变成白色的,我也会变成白色的头发。然后我们在他小小的出租屋中因为今夜的大雪不断地发烧,最后雪从头发上融掉,我们却真的变成了白色的头发,最后一起死在那个地方。



  只是中也住的地方比我想象中地还要糟糕不少。


  要从巷子拐进另一条更小的巷子,穿插在我们之间的是乱七八糟摆放的垃圾箱和断了一半的电缆。他走在我旁边轻巧的越过每一个积着黑色污渍的水坑,雪明明是白色的,落在这里却变成了黑色。

  住宅楼是一座看起来被遗弃了很久的房子,只不过肮脏破败的玻璃上还星星点点留了些灯光的印迹证明生命还是存在在这样的环境下。

  老鼠从我的脚边窜过,隔着距离我都能闻到腐烂的垃圾和潮湿的衣服留在这栋楼里的味道。可中也身上却干干净净,洗衣粉的香味廉价刺鼻,他却中和的刚刚好。


  中也站在楼下不动了,他转头朝我笑了笑。



  “我就住在这样的环境下。”


  他小声的同我说,


  “你还要去吗。”



  那一刻我好像触到了他小心翼翼的眼神,就像是针尖一样扎得我心痛。


  中原中也这个家伙因为自己的那双眼睛而总是显得高高在上,就算他是从孤儿院里跑出来的没人要的家伙,就算他日复一日呆在狭小的便利店里数着几张碎钱过日,可他总是那样目中无人到让我讨厌。

  他似乎从不觉得自己过得很惨,也不向周围的人投去羡慕的眼神,就连说自己没去过学校这样令人怜悯和啼笑皆非的话他都说得堂堂正正。

  可现在我们站在大雪中他阴暗的住宅下,那几抹昏黄的灯光照着他蓝色的眼睛,他却那样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就像猫咪露出了自己的肚皮,却不安的等着我的答案。



  可是我在想他又在紧张什么呢。


  说到底,我们都是一样的家伙啊。


  生活在这个全是面具的世界里,我又去谈什么幸福呢,无非也是寄人篱下,想到那个肚子里呼之欲出的新生命就让我浑身颤栗。



  “走吧中也。”


  我的声音也沉了下去,淹在风雪里同他好似耳鬓厮磨。


  “除了你的身边,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我还是被中也带进了房间。


  屋子其实很小,也很破旧,但中也应该是常收拾,摆设虽然少却很干净。

  他把我推进浴室说再不洗澡真的要感冒了,我只好顺了他的意思。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于是我毫不客气地钻进了中也的被子里。

  出乎意料的,被子上沾着的气味就像是被阳光晒了很久的暖和的气味,和这栋破烂衰败,到处都是老鼠攀爬的楼格格不入,他和他的世界就像是一个奇迹一般出现在我的周围。


  他洗漱完也没有多想就钻到了我的旁边。

  床很小,我们几乎是挨在一起,身体大面积的接触使得体温上升,周围的气氛都变得莫名其妙起来,甚至让我觉得有被灼伤的风险。而中也似乎并不知道这是危险的警告信号,他只是慰叹床暖暖的很舒服,然后在我身边钻出一个小小的空间把自己蜷缩了进去,就像是被喂饱的小猫一样。

  赭色的发尾有些长了,留了一小段在被子外,我近乎是鬼迷心窍的轻轻揪住了那一小撮头发,在之间来回摩挲,像是把樱桃榨干。




  “你父母呢。”


  我们之间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中也先一步挑起了话题。


  “重申一下,他们不是我的父母。”

  我正经的和他解释。


  他倒也不困了,坐起身来皱着眉看着我。


  “可是他们养育了你这么多年。”

  转而露出嫌恶的表情。


  “你果然是没良心的家伙。”


  我朝他呵呵呵笑,“他们有自己的孩子了,对于我来说,他们只是恩人。”


  一定要用感情来形容一段时间的相处吗,好像因为他们收养我的那几年让周围的人都觉得他们就是我的父母了。而如今他们却有了属于自己的孩子,我的存在就变得尴尬起来,如果再在心理暗示自己是他们的孩子会显得明明是冒牌货却要在这里强装正经的感觉呢。

  但如果我一开始就摆正自己的态度,只把他们当作恩人就好了,于是就可以不被感情捆绑,只需要在还清楚欠给他们的这些年就可以毫无负担的离去了。



  中也听完我的说辞之后只说我适合去诡辩,翻了个身便伸手关掉了床头的灯。



  “孩子出生了你怎么办呢。”


  他的声音埋在被子里,闷闷的。


  “我会还清楚这些年他们为我的付出,然后离开。”


  “离开到哪里去?”


  “不知道,或许是东京,或许是其他的地方。”


  但我没敢告诉中也我是打算去死的,熬过这个冬季,等到春天的时候就离开这里,沉到水底下去好了,那里有我的水下城。可如果就是这么说出来会被中也揪着耳朵打的,他和别的带着面具的家伙不一样,他会面红耳赤的在我的眼下上蹿下跳,虽然有些滑稽,但却让我觉得他是我生命中唯一可以确定的真实活着的人。


  他在被子里小小的哦了一声,然后将被子往他那扯了一点。



  “可是情感上的债你要怎么还呢。”


  他闷闷的问我。



  这也是我最头疼的问题。

  有的时候我迫切的希望人与人之间是不会产生情感的,我们不过都是靠着利益活下去的生物,只要能用金钱等价所有感情,那不管什么情况都不会有人因为我的离去哭了。

  他们只需要在我的墓碑前摆一束花,想起我的时候只会记得我不欠他们任何事物就好了。



  我沉默着没有回复中也。


  他也知道我纠结的地方,于是只是长长的吁了一口。



  “太宰。"


  黑暗中他喊我的名字。



  ”如果你要离开的话——“


  ”把我也带走吧。“



  我仿佛知道了如果我一定要决定在春天离开的话,似乎又会欠下一笔不浅的债。

  而中也这样小心眼的人一定会为了讨回这样的债追杀我到黄泉地狱的。



  黑暗里我揪着这个问题直到睡去。


  中也的体温在我身边就像是安眠药物一般安心的陪我度过了这场大雪。









8.

  只是在中也那留宿了一晚,第二天我便跑回家了。


  并不是害怕养父母焦急的找寻我,只是中也所在的地方就像是开着毒品的温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食让我上瘾的空气,他身上的气息或者是吞吐出的热气,还有像是撵过将樱桃榨干的嗓音喊我名字的霎那,都让我觉得沉沦又危险。

  如果不及时从他的身边逃离,或许我将丧失掉自己最初的本心,变成一个欠着一身感情债,为了别人而在这个世界上继续苟活的,我曾经最看不起的人了。



  父亲在第二天傍晚顶着一身雪回来了。

  他给我带了蟹肉粥,于是我只好问他母亲怎么样了。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明明带着白色的面具,我却能看见它泛起了淡淡的名为幸福的粉色,还有面具下的眼睛,紧张又洋溢着幸福的样子让我陌生。


  他告诉我母亲的情况很好,虽然孩子有早产的可能,但问题应该不大。


  于是我在这样幸福到滚烫的眼神下喝完了那碗有些烫喉咙的蟹肉粥。


 

  我问父亲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母亲,他却说没事没事,小孩子去什么医院,等弟弟出来了你再去看他好了。

  我同意了,于是钻回自己的房间。


  那一刻我似乎想好了小说的结局,而灵感在我脑中乍现的瞬间我近乎激动的握着笔,从来没有这么清晰的面对过这篇中也为了让我找点事情干而胡乱开始的故事。



  之后的几天我都没有出现在中也打工的便利店,虽然能想象到他莫名其妙的表情,但我也相信中也这样的家伙,即使会疑惑为什么我不再出现了,但也只是几天光景而已,之后他还是会像最开始没有被我纠缠的时候,那般高傲的站在前台。

  而我也借此机会摆脱中也为我下下的毒瘾。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疯狂的撰写那篇不入流的三无小说,母亲临近生产期,父亲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在家陪伴我,而学校早认为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落下的功课于我而言似乎不在话下。

  虽然和中也产生了很深的羁绊,但事实是,只要我愿意就此失踪,他根本无法找寻到我。我们之间那些毫无意义的对话,他为了救我被浸湿的衣角,我睡在他身边被灼得滚烫的体温,都是再容易断不过的事情。


  而我也已经下定决心,在所谓弟弟出生之前写完这本小说,然后伴随着这个故事的结局一起死去好了。




  故事写完的时候,下了几天的雪也停了。


  电话那头父亲匆匆忙忙的和我说临产期大概就在这几日了,问我有没有好好吃饭之类的事。

  我扔掉了笔,含含糊糊的回复了他几句,看着笔记本上越到后面越显潦草的字出神。


  没有想到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落水的少年被水中的少女救了之后两人疯狂的相爱了,就在少年以为自己可以永远的在女孩的世界里生根发芽时,他无意间又瞥见了人类世界倒映在水中的影子。

  就在那一瞬间,他萌生出了强烈的想要回到人类世界去的念头。


  女孩拉住他手告诉他他已经回不去了,他却因此和女孩大吵了一架。


  可当他松开女孩的手准备往岸上游去,越是靠近水面越觉得自己濒死般窒息,回神看到自己的

双手双脚竟然已经变成了白骨。

  他惊骇不已,越是挣扎着要往岸上游去,直到头伸出水面的那一刻——


  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具锈迹斑斑的头骨。



 原来他早在溺亡在水中了,当初失足落水时女孩想将他送回岸上救他一命,他却要自甘沉沦和女孩一起往水下去。

  而那女孩也曾是溺水的少女,水下城里住着的都是淹死在这片水域的灵魂。


  人总归是贪心不足,爱情和未来想要一手抓。

  最后才发现自己早就是一具枯骨。



  我是在用这个故事警示自己。




  这个故事在写完的那一刻就好像失去所有意义了,它给予我的慰藉仅仅是我在疯狂的撰写它的那一刻,而当所有的故事都写到结尾时它承载的情绪也就消失了。


  

  正当我想着怎么处理这篇另类的小说时,我站起身便看到了巷子口中也打工的便利店。


  已经到了黄昏的时候,冬天天黑得早,有人的房间都亮了灯,昏昏黄黄的闪着眼睛。便利店也亮着灯,我突然就想到中也穿着年复一年的工作服漫不经心的靠在前台玩手机。


  他有没有想到我。


  那个几乎被我霸占的专属位置上有没有出现新的人,有没有在我没出现的这段日子里像扑进水里那般担心过我,有没有想起过被子周围被我充斥的体温,

  有没有想到我未完结的故事。



  最后我还是站起身,拿着笔记本往便利店的方向走去。


  我会在嘴上告诉中也我来的目的是为了将这个已经写完的故事让你看到最后的结局。


  而心里想的却明明白白都是——


  我在想你,我想见你。







  ——【欢迎光临】


  我推开门的时候店里只有中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段时间总是在夜里打扰他。


  他开始并没有发现来人是我,只是头也没抬的像个机器人一样应付着说欢迎光临。



  “中也。”

  我轻轻喊他,我看见他垂下去的脑袋不可置否的怔了一下,随即缓慢的抬起头来看向了我,那双蓝色的眼睛写满了情绪。


  我很少能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鲜明的情绪,更多的时候它们都藏在面具下,我总是通过面具的颜色来揣测他们的心情,五颜六色的色彩在我的世界闪烁个不停,像是各种颜色的红绿灯指引我的通行。

  而中也却不一样,他是我这个世界里,最鲜明的色彩了。


  我可以看见那双蓝色的眼睛,蕴了一池海水一般要向我涌过来,却又要假装无所谓,轻飘飘的喊了一句我的名字。


  “啊,太宰啊。”

 

  他把视线回到手机上,我却知道他的心思并没有回到手机上,唇角也抿起来了,指尖抓着手机似乎泛出了青筋。


  “中也有没有想我。”

  我故意晃到了他面前,笑眯眯的弯腰硬生生要他与我对上视线。


  他被我惹怒了,咬着嘴唇似乎是想要瞪我,宝石一样的眼睛明明想要营造出愤怒的样子,我却看见一滩水。


  无名的火在他心里被浇灭了,于是他撇过头不再看我。


  “我还以为......”


  他欲言又止了。


  我们之间隔着早就消停了的暴雪,一腔料峭的寒意被便利店空调暖气吹散,塑料袋呼吸的声音竟然同我们之间一样盛大。


  “嗯?”

  我歪着头反问他,我们之间品出了一股无名的悲伤。


  “中也以为呢?”


  

   他不说话,回头再看向我的时候眼神已经恢复了最初那般冷漠,像冬天里要死不活的樱花树,明明有着苍白的美丽却在这样的天气里沉默着遗失了。



  “我以为你死了。”


  他似乎是在笑,只是唇角被扯出来了,却没有笑意。



  我摆了摆手,轻轻啧了一声。



  “只是在闷头写小说啦,哪有那样容易死。”


  我把写完的故事递到他手上,收获了他如释重负的表情,然后我被这样释然的表情给逗笑了。

  他瞪了我一眼,拿过来翻阅了一下。


  “答应了你会把故事写完,在没写完之前不会这么轻易离开的。”


  我把手肘撑在前台的大理石板上,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萌生出了对生命无尽的温柔,好像这个轻易离开的谎言是那么的坚固。

  其实只是我为了再见到他的说辞罢了,真正想要离开的人才不会在乎这个故事的结尾有没有完整,他们只是缺少一个挂念至深的人而已。



  我见他收下了我的笔记本,转身就准备离开了。



  “你要走了?”

  他捕捉到我的动态,从密密麻麻的字中抬起头来看向我。


  “对啊,等你看完我就会出现了。”

  我朝他微微一笑,其实是在保证在他没有阅读完之前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他接收到了我的信号,却还是继续追问我。


  “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他很认真的问我,“那天那样无声无息的就跑了。”


  我摇了摇头,他的眼神不可置否的黯淡了一瞬。

  我怀疑那家伙在心里揣测我是不是在嫌弃他简陋肮脏的居住环境,事实上我并没有觉得,反倒认为那是我在世界上最温暖的归宿,只是那样的地方沾着他的体温,每一刻对我来说都像是布满毒品的温床。

  所以我必须不停的往前跑,绅士的远离我和他共存的记忆里。


  只是无法开口向他解释。



  “不了,这几天孩子会出生......或许我应该在家好好迎接他的到来。”

  我最后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他虽然沉默却也没有再反驳我,点了点头目送我的离开。



  “太宰。”


  在我左脚刚刚踏出便利店沉重的玻璃门,被迎面来的寒风吹起来一身寒意时他喊住了我。

  于是我卡在温暖和凌冽的交界点无声的回头看他。



  “继续写下去吧。”


 他看着我,眼神温柔漂亮。


  “就当是为了我,继续写下去吧。”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复他了,但肯定近乎落荒而逃。


  中也真是——

  会给人出难题。







9.

  本来第二天就想去找中也的,结果父亲临时有事无法陪护于是将我喊去了医院。

  原因是母亲的预产期就在这两天,她现在躺在病床上一边痛苦一边期待。


  我不知道怎么和母亲开启话题,于是只能傻愣愣的坐在床边给她削了一个苹果。


  薄薄的苹果皮在我手上没有断,我一边发呆一边感受着长长的皮不间断的落在我手上带来的凉意,并有些自豪自己的刀工。


  母亲也盯着这苹果皮。



  “津岛。”


  她唤了我一下,就是那一刻的愣神,使得苹果皮断在了我的手上,垂落我虎口处的凉意混着糜烂氧化的果香。



  “你期待弟弟的出生吗?”


  她总是在乐此不疲的问我这个问题,而答案我已经说了无数遍。虽然说得上欺骗,却也是耐心的去回复了,他们总是不死心,明明已经到了肚子里,甚至在这短暂的一两天后就会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还要假意问我你期待吗,你能接受吗。

  可是就算我的回答是不,他们也不会因为我这样一个答案来改变肚子里那个家伙的生死。


  所以这是一个伪善的,有标准答案的命题。



  因为我是个聪明人,所以不会为此给自己找不愉快。


“是的。”

  我接过她的话头,眼睛继续回到苹果上。


  “我很期待。”


  苹果皮再一次断掉,刀锋碰上了我的指尖。




  从医院回去后我没有回家,径直跑去了中也打工的便利店。



  “要一个饭团麻烦加热一下!”


  我毫不客气的带进一身寒意,然后一点也没顾及中也的眼神跑到了专属于我的座位上等着中也将我的饭团递到我的手边。


  他确实气急败坏了一会,但工作和抽我那个更加重要他总是分得清,于是含含糊糊的骂了我一句什么,最后就只剩下了微波炉转动的声音。



  “喏。”


  他把饭团塞到我的手边,我却没有听到离开的声音,于是有些纳闷的转头,看见他顺势也做到了我的旁边。



  “你的故事我看完了。”


  中也的手拖着下巴,所以说出来的话含含糊糊的。


  “怎么样怎么样?”

  我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毫不在乎中也对这个故事的评价,事实上我对于这个在意得快要发疯了,我迫切的想要看到他在读完故事结局之后惊讶或是失望的表情,又或者对这样的结局感到气急败坏。


  “我还挺惊讶的。”


  果不其然,他眼神里带了些其他的情绪。


  “但如果是你写出来的故事,倒也情有可原。”


  我呵呵呵笑了几声。



  “可是太宰。”


  他不看我了,眼神往其他地方看去了。


  “这样真的对吗。”



  我听后转头去看他,他赭色的头发在白炽灯下同样发光,眼睛却被窗户外黑色的影子浸染得有些模糊,那样漂亮的侧脸像是价值百亿的名画,又像西方故事里的美神,总是让我觉得他真的真实存在吗,还是说也不过是我溺死后幻想出来的家伙罢了。



  “什么?”

  我问他。



  “那样美好的故事,到最后为止不过是溺水少年的回光返照,梦幻却又可惜的结局。”


  他语气淡淡的。


  “那你呢,你是不是就是故事里那个快要淹死的家伙,那现在和你面对面的我,我们之间发生过的所有,包括我拼死拼活将你从水里捞出来的这一切,在你眼里,是不是也只是溺亡者死前的回光返照。”



  他沉默的看着我,却不像之前那样温和了,倒像是马上要掀起狂风暴雨的海面。



  “如果你一开始就是求死的人,又为什么要来招惹我,为什么偏偏要让情感倾注之后才告诉我,我不过也就是你死前最后的美好幻想,你潇潇洒洒离开,让真实存在的人痛苦,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太宰治,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你到底能不能分清楚现实和幻想?”



  我当然会告诉他我能分清楚幻想和现实,比如我长久的坐在这间小小的便利店,和中也漫无目的的交谈,写出来的莫名其妙的故事,还有肚子里那个即将跳动出来的让我觉得厌恶却又必须得笑着接受的生命,它们都是真实存在在我的生命之中的,我当然可以分清楚。

  可当我准备声嘶力竭的和中也争辩时我突然望进了他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漂亮,透彻,就像是我出生后在横滨海边见过的大海,天气好的时候太阳落在翻滚的海面上就像是一地碎掉的金箔贴在碧蓝得让人有些眩晕的浪潮上,那闪烁着顶灯的高光就像从深海涌过来的白色浪花,拍打在我悸动的心跳上。


  就是因为那一瞬的愣神,中也越发的肯定我一定是将他当成了幻想中的人物,从而让他的存在和我们之间的回忆都变得虚无起来。


  他漂亮的眼睛里藏了怒气,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我近乎是咬牙切齿。



  “太宰治,我是真是存在的。”


  “我不是你幻想中的救世主。”


  “我是活生生的,会因为你的离开感到难过的人。”



  说道后面我竟然觉得他眼眶泛红了,就像是海边烧起的红霞。



  “所以你可以认真对待我的感情吗?”



  那一瞬间我想要不顾一切的冲上去拥抱住他,甚至是把他瘦小单薄的骨头都捏碎融到我自己的内脏里,把他流出来的血液都喝进喉咙里,然后我们俩融为一体,成为黑色的海面,长久的在一起好了。


  可我不敢暴露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想要拥抱他疯狂的亲吻他爱他的心全部变成了想要杀死他的欲望,而这样的想法一经脑袋就被我狠狠的压制下去。



  “我可以。”


  我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


  “我知道你是真实存在的生命,你是把我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人。虽然我不得不承认小说的原型有你的一份影子。”


  我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但是我永远都不会混淆你的身影。”


  “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了。”



  在我这样不入流,总是以欺骗示人,在观察别人面具的同时自己也戴了一层又一层恶劣的面具的生活中,面对中也总是这样的,像是要把自己完完全全剔除出去一般剖析起自己的真心来。

  也从来没有这样笃定的声称你是我最重要的存在。



  中也愣了愣,或许在他的眼里我变得不可捉摸,一个难以近身的人居然也这样坦然的面对起自己最讨厌评头论足的感情来。

  也许是新奇,也许是不可思议,他似乎又恢复了冷静,最后把所有的情绪都变成了一声浅浅的苦笑。



  “早听说了,不应该和写小说的人产生太亲密的关系的。”


  他轻轻的靠在前台的墙上,顺手摸过了周围已经被拆开的一包烟,熟稔得异常。

  那阵青灰色的烟飘在我们之间,像是一条会散掉的银河。


  “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他观察的对象,或者成为他笔下的原型,于是作者就会把所有的情绪都寄托在笔下那个虚无的影子上了。爱也好,恨也好,都在故事里说完了,而回到现实社会却把所有的关系都处理的一团乱啊。”


  他吐掉那口烟,转头轻轻的看向我。



  “所以太宰,你是渴求死亡还是希望有人拉你一把,是痛恨人类还是绝望的爱着他们。”


  “你是爱我还是爱笔下那个角色。”



  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在骂我是胆小鬼。



  我又想逃跑了,可他无形的抓住了我的衣领,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看样子你还没有想清楚。”

  

  “等你想清楚再来找我吧。”



  这个夜晚就这么结束了。







10.

  把小说拿回家后我把自己闷在被子里想了很久。


  我清楚的知道我在深深的爱着中原中也这个家伙,可天生的胆怯和对爱的不信任让我惶恐产生的这样的情绪。

  人一旦沾染上爱这样有毒的产物就会变得患得患失,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够干净利落了。


  可是那一刻,我居然短暂的产生了,为了中也活下去这样荒诞的念头。



  但是没来得及去找中也说清楚【或许可以因为你再试着活下去】以及【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城市】这样的想法,就被生活该来的步骤打乱了。



  我的弟弟在这个大雪再次袭来的冬末春初诞生了。


  雪只消停了两天又开始肆意,我窝在家里漫无目的的思考许多不足为奇却困扰我的事情时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他在电话那头兴致冲冲,甚至是感觉在手舞足蹈的告诉我孩子诞生了。


  我当时转头,只看见窗外一眼的雪。




  慢慢悠悠赶到医院的时候孩子已经躺在新生儿的保温床上了。

  他算是早产了,小小一只像是猴子一样皱巴巴的在保温监护床上,哭着扑腾一下手,又轻飘飘的落了下去。

  我只是面无表情的在监护室外隔着厚重的玻璃瞄了他一眼,事实上里面躺着非常多的像他一样瘦小丑陋的新生儿,在无声的啼哭中吵得我震耳欲聋,我却在那样无差的面孔中一眼锁定了那个孩子,我有种莫名的直觉,那就是我所谓的弟弟。


  父亲从走廊那头走过来,红光满面的,比任何时候都要欣喜的模样,看到我站在监护室前居然愣了一下,然后快步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

  他身上弥漫着孩子身上腥臭的奶味,这时候却觉得那是一种幸福的味道,或许这就是人类最幸福的时刻了,迎接一个属于自己的生命体,听起来像是完成了一项盛大的传承。


 “津岛,你来了。”

  他笑呵呵的,于是我也跟着他笑。


  “你看,那就是你的弟弟。”


  他伸手指向了我意料之中的答案,我不得不感叹原来就算没有血缘我也可以靠着人类与生俱来的磁场在这么多小孩中寻找到他。


  “真可爱。”

  我笑眯眯的朝他说出了与心里完全不同的答案。

  他听了之后反而还愣了一下,随即居然像个大小伙子一样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笑容满面的说看起来像是皱巴巴的小猴子。

  当然,他这样的形容和我是完全不一样的,虽然和我用了同样的话语,他的意思里却是幸福的向我介绍着,而我只是单纯的满怀着恶意看着那样的生命。


  我突然觉得人类出生时这样丑陋的样貌是否就象征着本性的恶和丑陋,随着后天的不断学习使自己开始慢慢变得像“人类”一样的外表,一样的生活,隐藏掉自己最开始的本来面貌,于是他们都戴上了面具。

  而我因为从始至终保持着最原始的恶意才没有架在脸上的面具。

  中也是否是因为从始至终的善良消除了面具的存在。


  这样的想法让我忍俊不禁,父亲却觉得我是在为这个生命的出生而欢欣,于是兴致勃勃的讲我拉去母亲所在的病房。


  

  大概是刚刚从产床上下来的原因,母亲的脸色苍白得和窗外的雪一样,但她依旧精神抖擞着,像是诞生生命的同时将自己也涅槃重生了一遍。

  看见我来她似乎很高兴,但是没办法坐起身来,不然我怀疑她想跳下地抱着我转几圈。


  于是只能躺在床上向我招招手,我温顺的走了过去,她笑着拉着我的手轻轻的在我的手背上捏了捏。



  “以后我们一家四口要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那一瞬间我看到她白色的面具裂开了一条缝隙,平生第一次看到了母亲白色面具后的模样。

  那样的像是白色的花一样温和善良的模样。



  我怔在原地,突然开始对自己长期以来“还债”一般的感情产生了怀疑。

  那样轻柔的温度和话语在我的肩头一瞬间把我淹没了,我像是早就习惯了世界是怪诞颜色的色盲,突然有一天恢复了正常让我不由得去推翻自己辛苦建造的世界,从而发狂崩溃。

  想起中也曾经和我说父母亲都是很好的人,他们是真的在用爱来对待我,而我才是那个不折不扣的狭隘的疯子。


  当我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我惊奇的发现周围人的面具居然在一点点的剥落,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如同是大楼崩塌落下的尘土沙砾一点点把隐藏在泥石之后的真面目露出来了。


  我好像成为了一个正常的可以交流的人,不要再去因为各种颜色的面具像个怪物一样穿行在人群之中。

  同时我也认识到,中也在我生命中不再是那样独一无二的存在。




  

  在医院待到了晚上才恍恍惚惚想起要回家,还是母亲和我说在这坐了一天,回去好好休息吧,这里还有你父亲呢,不用太担心。

  我浑浑噩噩从医院里出发,走出门的那刻就被雪浇了个满头。


  雪劈头盖脸袭来的时候把我整个人都淋得清醒了不少,我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经过的人被笼罩在这样的雪下面,而他们的面容无比的清晰,让我觉得我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上。

  刚刚在暖气中被渲染的那一点温情此刻却好像醒了过来,我又开始痛恨这样的感情。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温柔的对待我呢,明明已经决定好了要在这个冬天怀着无尽的恨意和对生而为人的失望去死的,却要被一次次的阻挡下来。



  于是我又想到了中也。



  便利店是我的必经之路,可是这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它已经不再是我每每路过的小店那么简单了,就好像是胆小鬼找到了灵魂的栖息地,被外界棉花碰伤的时候就会想往里面躲。


  那就再次去找中也吧,看见他总是能找到解决的办法的。



  当我怀着这样的想法走到便利店门口时却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便利店门前的雪被踩得乱七八糟,玻璃门就这么敞开在寒风里无人问津,雪就趁虚而入钻进了店里有些俗气的地毯上,而门前那些黑黢黢的雪上似乎掺杂了一些不同寻常的颜色。

  就像是红色的颜料细微的洒在地面,又或者是周围红色的霓虹灯在雪地里折射出斑驳的影子,或者是破碎反光的糖纸贴在地面变成金鱼的鳞片。空气中弥漫了淡淡的雪香,又有不同寻常的铁锈的香味,夹在风里若隐若无的。

  而那样让人不安的味道在越走进便利店变得越加明显。



  我不可置否的在那一瞬间心脏漏了一拍,看着无人问津的店门就像是沉浸的黑夜里唯一一盏亮光,却不知里面藏着什么样的景色。

  

  我缓慢的走进,克制着自己快要跳出来的心跳,踏进了中也常常守在前台的便利店。


  机械的铃声不再欢迎我的进入,前台也没有蓝色眼睛的家伙低着头漫不经心的问我需要什么,只剩下货架上一片的狼藉和前台被翻得乱七八糟的零钱。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停止了。


  视线之内没有看到中也,却闻到了斑驳的血味。

  我无法克制的颤抖起来近乎要摔倒在地,却还是强迫着自己站起身来去找那个影子。


  最后在最后一排货架的角落,我看见了一缕散在地上的赭色发丝。



  我轻轻的喊中也的名字,没有人回应我,只是在空气中留下我沉重不齐的呼吸。

  我无法再一次走进,那种侵入骨头里面的疼痛又一次将我占据了。


  我再一次喊他,然后走到了他的身边。



  在看到满地鲜红和他沾着血渍的腹部时我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还是现实就是如此了。

  他躺在狼藉的地面上,沉默的绽放成一朵朵红色的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山椿,而我只是傻傻的站在他的身侧就像是误入了下个季节的盲人。

  红色的颜色到我眼里突然变成了夏日翻滚的河水和泥巴,沾在中也的裤腿和发丝上,将我一点点送上岸变着法子让我活下去的家伙现在躺在地上无声无息,而说了要在今天就死去的我却还在原地,又像是小说里拼命想要游回岸上的人转头看自己心爱的家伙,才发现她的双手其实是被泡烂的骨头。


  我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剧烈的疼痛让我觉得恍惚。


  我现在究竟在哪里,梦境还是现实,我到底是身处于刚刚发生了一起抢劫杀人的便利店还是夏天的河里。

  躺在我周围的到底是那个皱着眉骂我分不清现实的中也还是我死前回光返照臆想出来的要和我在水底永生的爱人。



  我突然就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或许都不存在。


  什么到来的生命和永远的一家四口,什么破裂的面具和真实的色彩,又或者是我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看到的尸体,一瞬间都变成了眼里旋转的幻彩。


  我又回到了那个河底,沉默的向下探去。


  目光所及之处还剩下一双手。


  他拉住了我,然后露出一双蓝色的眼睛。



  【太宰,不要这么死去】



  




11.

  许多年后我高中毕业,高考顺利到了东京。


  春日里樱花开得漫山遍野游客纷至沓来,我却只是错身与他们擦肩。

  比起粉得有些寡淡的樱我更爱看那些红得艳丽的山茶,虽然开在春末,但我总是多了些时间去看。



  约人赏花我却先一步到了,这对于我们来说都是难以置信的,毕竟我这般拖拖沓沓的性子出现在约定时间之前怎么都是不太可能的样子。


  但毕竟对于他的事情我总是很上心,所以我会提前很久来。



  前段时间又出版了一本新的小说,社会上对我的评价褒贬不一,喜欢的人狂热的追捧着我,不喜欢的倒是说我故弄玄虚堆砌辞藻了。

  我倒是不太在乎这样的事情了,无非是他人的评价,而我却真真实实的靠着写一些不入流的东西活了下来。



  “来得晚了。”


  他到了,在我身后说道。



  “呀,中也,你迟到了。”


  我慢慢的转身看着中也笑。

  那家伙裹着厚厚的毛衣,整个人都像是要埋在那样的毛衣里,蓝色的眼睛在漫山遍野的红椿里异常动人。


  几年前遭遇便利店抢劫他伤的不太重,在医院抢救回来了,犯人也抓捕归案,倒是我在目睹了那样的场景后居然出现了一些精神上的问题,有段时间真真切切的分不清现实和小说内容了。父母送我去治疗,慢慢的倒是好转了,只是现在还是时不时拜访一下医生。

  中也就更没什么问题了,一点点皮外伤而已,不出几日便活蹦乱跳的。


  高考之后离开了横滨,来到东京读书后意外的发现中也居然也跟来了,在学校门口租了个小店子开书吧,于是我又找到了一个庇护所,永久的和中也纠缠了下去。



  “前段时间复查了吗?”


  他在我身旁问我。


  “当然。”

  我略微有些得意的告诉他,“已经好转很多了。”


  他不再说话,只是站在我身边同我一起赏花。

  事实上我们之间已经无需再多说什么,仅仅只是一个眼神便能将对方的情绪琢磨透彻了。


  漫天的红椿就像是要将我们吞噬掉一样盛大的绽放着,把天空都染成鲜红,花瓣簌簌落的时候还以为是下了一场红色的雨,总归是把我们的呼吸声都淹没了进去。


  良久以后,中也才在我身边缓缓开口。



  【好美的花】







/0/


  “真是不错的故事,难怪会有这么多的读者喜欢。”


  森鸥外静静的听太宰治讲完了本书中的剧情,手中的笔还意思意思再面前的笔记本上乱画了些什么。


  太宰治也只是淡然的笑了一下。


  “不入流的三无故事罢了。”

  

  他总是这么评价自己。


  森鸥外朝他呵呵笑,转而进行了下一个提问。


  “听说太宰君许多的素材都来源于真实的生活呢,这一点才让人觉得更加有代入感。”

  他下意识地玩自己白卦前的领子,一旁的爱丽丝架着摄影机静静的看着两人。


  “是的,艺术来源于生活嘛。”

  太宰治依旧保持着主导者的姿态。


  “那书中反复出现的中也君,现实中也是存在的嘛?”

  森鸥外笑着问出了这个问题,“或许和太宰君是爱人关系?”


  “是的。”

  太宰治在聊到这个问题时居然露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笑,像是没有经过任何隐藏的真实笑意。

  他回复了一个肯定的回答,却不知道他是在承认中也的存在还是他们之间的爱人关系。


  “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就像是海里孕育的蓝色宝石。”

  太宰治笑着说道。


  “真是好奇呢,什么时候能见到这样惊为天人的面容呢,能让太宰君一直念念不忘并且活下来的人一定是非常有魅力的吧。”


  就像是素未谋面的男人们聊到了自己美丽的妻子,两人的脸上都带了些温和的笑意,让这个黑暗的房间都明亮起来了。


  太宰治没有接话,只是笑。


  “他现在在东京。”

  太宰治在聊到中原中也时表情都是温和的,就连自己下意识掌握主导地位那样剑拔弩张的气势都缓和了下去。


  “太宰君有照片嘛?”


  “没有呢,说起来也是,他不是个爱拍照的人,我们连张合照都没有呢。”

  太宰治略微有些失望的说道。


  “希望下次能为你们拍张合照。”

  森鸥外此刻倒是显得慷慨了。



  两人又聊了些创作灵感之类契合这本小说的问题,结束前森鸥外还绅士的站起身轻轻握了握太宰治的手。



  “很高兴采访到你。”


  “你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






  出了房间的门后森鸥外便丢掉了刚刚那副正儿八经的记者模样。

  跟在他身边的爱丽丝将厚厚的文本递到森鸥外手里,男人只是垂眸看了一眼,内页上印着【精神疗养院】的字样便暴露在空气中。


  “明明前段时间还有好转迹象的。”

  森鸥外低着头翻看手上的资料,第一页便印着太宰治黑白的头像。

  照片上的少年眼睛藏在黑白的阴影之后,目光沉沉的盯着黑色的镜头,最后露出了一个惨淡的微笑。


  “带回病房继续观察吧。”


  森鸥外将资料递回爱丽丝手上,“辛苦了,爱丽丝酱。”


  “好的院长。”

  爱丽丝朝他甜甜的笑了一下,捧着资料便向他们刚刚采访的房间走去。


  大概是资料没有夹紧,转身时掉落了一张出来,爱丽丝却已经转身向房间内走去了。

  森鸥外低头看了一眼,颇有些无奈的弯腰捡了起来。



  资料上只有一张报纸的版面,上面模模糊糊的写着——



  【便利店抢劫致一少年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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